他走向自己的书房,习惯地,宛如烟瘾戒不了似的瘾子──偏头,往走廊底端,扫上一眼。
那走廊底端,有一排窗,以前,是奴的房。三年过去,这夜里的窗始终是暗的,寂的。这让他偏头一窥的习惯几乎成了凌迟自己的刑具,只会让他已经荒芜的心更加一无所有。可如今她归家了,这窗终於有了些人的温度,是黄的。
终於,是黄的。
主母曾吩咐过,要给奴换间更大的房间,可奴坚持要原来的地方,说是住得舒服、住得习惯。
看着那距离自己遥遥漫漫的晕黄,他恍惚了,心境彷佛回到了三年前,他和奴,初以兄妹的身分相识的日子。
大哥,我唱〈守脂莲〉给你听,好吗?
你听了,就能好眠了。
他胸口一紧,每每一想念奴,那单纯的、笑着的奴啊,无离蜜就要扯他的脏腑一番──即使如今奴就在他眼前、身边,也是一样的折腾。
他禁不住,往那廊底端,直直地走去。
走去做什麽?他还能跟奴说什麽?在她那麽冷情地拒绝过他的真心之後。
他不清楚,他没想通,一切都这样茫茫然的。或许,他只是想求她,替他像以前那样,给他细烧一把微香,唱一首〈守脂莲〉,助个眠吧。
「二爷。」忽然他身後冒出了奴婢的唤声。「您需要什麽吗?需要小的拿给您吗?」
他醒了,像从梦里回来似的,眨了眨眼,奴仆托着一只线盒的模样,在眼里清晰了。
「没什麽。」他看着她手上的线盒。
奴仆说:「小姐要补线,小的捎来给小姐使的。」
他点头,轻声道:「去忙吧。」
他让到漆黑的角落,等了一会儿,让奴仆进了房交差,再出来。
奴仆要阖上门,里头的声音轻柔地道:「别关,房里闷,敞一些,通个风。」奴仆答应了,那房主人又哄道:「辛苦了,别忙,快去睡吧。」
自从奴回来了,他很少再看到府里有苦着脸的奴仆。
门稍稍地敞着,在地上拖曳着烛光。
他走出角落,像途经这廊道的路人,偶然经过似的,在那门缝前停留了片刻。
他看到寻奴仍持着针线,上下穿梭,忙着主母那件贺寿用的水田衣。
她缝得十分专注。为了看清针脚走势,她得微弓着背,微颓着颈,双臂紧绷地抬着,方能使眼睛近逼银针,捕捉那衣料上渺细的缝,高超地藏匿线丝、针迹。
若不是她早先说过,这是一件要替主母祝寿的水田衣,他会以为,她是一个初作母亲的女子,正在替她即将降世的婴仔缝补小衣、小套。唯有尚且稚嫩、却又努力学习坚韧的母亲,才会同时透露出用心、专注,以及些微的期待、微渺的不安……如此丰富而有层次的表情。
他看到她肤上微汗,被烛光敷了层光,颊上因过度的费心、施力而微红,鬓角有点湿,有点乱,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拨拢一下。可看到她丰润的小唇紧紧的抿着,抿着耐心、抿着毅力,虽然这股力量小小的、微微的,仅能成一件小衣,做不上什麽大事,却也能使他感到神圣,而不敢贸然侵犯。
他看得痴了。
有那麽一瞬间,他以为,他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生命,一个流着彼此血脉的亲生骨肉。她要做母亲了,而他,会是一个父亲。想到这儿,他忽然有些慌──若要做个父亲,他该怎麽做好呢?毕竟,这是他与奴的孩子,他一定要像爱她一样的,深深地、实实地,去爱那孩子。
他好紧张,好兴奋,身子甚至都有些热了,无离蜜的痛、药烟的寒,像蛇蜕了皮似的,离开了他的身。
一股幸福的温暖,让他如喝了小酒般,微醺、微晕……
此时,寻奴突然抬起了头。
冷静地、漠然地、锐利地,望着他。
他热切的、期盼的注视,都被她的冷淡给隔开了,连触到她的肤肉都无法。
「大哥,你不能休了大嫂。」她说。
他一时不能理解,怎麽忽然变了脸,说了这些?她那让他有些晕然、完全痴迷的母性辉芒,怎麽全抽了开,让她身後一切物事的光影、人物的轮廓,都清晰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