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,肃离将一只缎装的摺本搁在桌上,一旁备好笔墨,告诉贵姝:「签字吧。」
贵姝一震,僵着脸色。「这是什麽?」
肃离将摺本推向她。「回你家。这样对大家都好。」
贵姝看到他的拇指上,戴着一只莲花纹饰的慾戒。她咬牙。「你这是什麽意思?」她忍着羞辱,忍得鼻头都红了。「什麽意思?!」她几乎尖叫。
「如你所想。」肃离看到她被激得如蹦跳的虾,竟觉一阵快意。但,还不够,这些年受她牵制的气,他尚未讨回一半。
贵姝手一拂,把桌上的物事全翻在地上。
肃离仍面色不改,只啧了几声,捡起被墨水浸染的摺本。「没关系,我再拟一份,让你签。」
「混帐!」贵姝的脸都白了。「你问过我同意没有?」
「当初逼我娶你,你问过我同意没有?」肃离平静地反问她。
「奸夫淫妇!」贵姝尖迫着声叫:「奸夫淫妇!」
肃离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能耐,竟能容忍这俗气的女人做他三年的妻子。
「我要告诉我爹,叫他让你、让那女人,不得好死!不得好死!」贵姝指着他鼻子骂,骂得自己都害怕地哭出来,哭得一脸泪水鼻涕。她继续骂:「我要收买全天下的无离蜜,让你吃不到,等死吧!肃离!你等死吧!等死吧!去死啊──」骂完,她跪在地上,毫无尊严地嚎啕大哭。
她最怕的一天,终於来了。
寻奴回来了。
肃离不要她了。
「你制我的方法,如出一辙,毫无新意。」肃离却还是一贯冷淡。「来点想法吧,贵姝。」
以前,没有奴,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理由,要抗这两个女人。他心死了,她们要怎麽摆布他,他都意兴阑珊,随她们、任她们。可现在不同了,奴回来了,他忽然有了义无反顾的决然动力,想要抗,不要命、玉石俱焚地抗。
看着贵姝哭瘫着身子,他欣慰地笑了。原来,他的生命还能拥有往前的目标,逼他有所作为,那作为就是──在寻奴染脏她洁白的双手之前,他先替她把污垢除净。
他弯身,将碎在地上的砚台碎片拾净。他心里执着地想,他得唤人捎纸墨来,再拟一份「放妻书」,催贵姝签下,越快越好,如此这出妻在禁国的律法下就成了。这样想,他心里澄净了、光明了、欢快了,他笑得越发灿烂了。
贵姝忽然爬过来,紧紧地抱着他的腰。
「我爱你啊!离哥!」她软了话语,哭诉道:「就像你爱那女人,我也是这样爱你啊!即使你对我冷言冷语,你看,我何时弃过你?我还不像条狗,守着你?你怎能这麽狠心地对我?!」
肃离转头,静静地打量她。
对,她说得也有道理。这三年来,她有的是姿色、金钱、地位、机会、缝隙、机心,去偷汉子,弥补她婚姻的虚空。但她没有,她就像条狗,死死地守着他。
「可是……」他该感动吗?他想,同时说出了口。「我从来没有爱过你。」
贵姝顿时没了哭声。
肃离残忍地勾着嘴角,笑着。「你自找的。」
是的,那是她自找的,她既要做,她就怨不得人。如同他深爱着奴,奴却将他的心意当成粪土,连踩踏都嫌脏──但,这也是他自找的,因为他就是舍不下这孩子,一生都舍不下,如年迈的母亲直到瞑目前都舍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。
寻奴回来後,他彷佛开悟了,看清了这纠葛成一团的缘线底质下极尽残酷的事实──缘线,有粗的,有细的,有强势的,有弱势的,一旦被粗的缘线绕上了,细的,一辈子都得被缠着走,却因寄托而得以存下。若剥落了,便像落叶,无依无靠地飘零,无了养分,一瞬,便枯槁了。缠着,飘零;存下、枯槁,他选了哪个?
所以,他绝不埋怨,那是他选的。
他剥开贵姝的缠抱,唤了奴仆进来洒扫,迳自往书房走去。贵姝的哭声,像强风吹进山坳似的,凄厉,尖锐,扰人羞恼,他毫不犹豫地抛在身後。
贵姝毕竟是处了三年的结发妻,若他是个平凡的丈夫,妻子为他伤心得宛如至亲死去,他起码也该动容的、动心的。可他无感,他感觉自己的心是被一个执着弄麻了的,让他麻得有些病态──这病态狂起来、热起来,可以让他狠狠地自残後仍能开怀畅快地笑;可冷下来、静下来,他竟能宛如冰冷的山石,失去七情六慾,不认六亲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。
他只知道心里那份执着,就是看着他的奴,好好地看着,并千千万万地嘱咐自己,别再让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