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帝将手中的麻团放在桌上,定睛看了看他,转身便走。李阐看着他走到院中,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等什么,过了良久,李阐突然领悟了他的意思,起身跟了上去。
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镇岳宫,沿着下山的石阶拐过山坳,眼前出现了一条另一条道路,和莲潭是相反的方向。李阐此时才明白自己被困的真相,感念之余难免疑惑,自己又是何德何能,得这神仙一次次相救?
那条石道在山中蜿蜒,很快地势愈加险峻。前面的神仙走的如履平地,山巅之上,峰势岌岌,云亘百里,李阐难免被着奇峻的风景吸引,两人走走停停,直至站在一处石台前。
那石台三面皆空,是块凸起与峭壁的山石,一旁的岩体上刻有“五云峰”三个大字,李阐站在这里,突然明白了白帝带他来此地要看什么。
面前的这面崖壁,他曾多次见过。
关中八景之说古以有之,排在首位的便是这华岳仙掌。
李阐曾数次往返于上都与东都之间,路过潼关时若是正赶上天气晴好,抬头朝西远眺,以巍巍秦岭为底,一块白色巨石在阳光下如镀赤金,矗立于天地之间。太华苍苍,渭水泱泱,李阐一直觉得,那是最能代表大唐风骨的景色。
此刻他和白帝站在五云峰的石台前,对面的崖壁近观石纹如掌,高有十丈,五指分明,李阐头一次离得这么近看这八景之首,和远观又是不同的气势,只听白帝在身后说:“这是巨灵的掌印。”
“巨灵?”李阐半晌后恍然道,“传说竟是真的?”
白帝并未看他,一贯清冷的眉目间却带上了一丝惆怅,他指了指面前的一片山河,道:“天地初开时,华山与太行就为一体,后大河改道,本应朝东的黄河却向南而下,被群山所阻聚水成灾,黎民无所为生。于是巨灵拼尽了一身神力,手托华山,足蹬首阳,终是使山脊断裂一分为二,河通地出。他的掌纹留在了这东峰悬崖上,而脚印还在首阳山根。”
李阐心头一震,这传说他早已知道,但经白帝口中说出来,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,他来不及细想,追问了一句:“那少风……”
白帝点了点头,道:“巨灵虽了结此难,但耗尽神力,未等到我救他已坐地化为山石,神魂俱灭……”他望着稍远一点的一座低矮山峰,轻声说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。我受这一方香火,万民世代供奉,化解此难是我本分。这本是我的劫数,也是少风的劫数,可巨灵偏偏替我做了……”
他看向李阐,一字一字的说:“若是巨灵在世,我也想问他一句为什么。”
“为什么要救我。”
6)
十五年前,李阐的祖父,圣神章武孝皇帝驾崩的那个雪夜,李阐曾经在大明宫做过一个梦。那个梦过于痛苦漫长,这使得他在醒来后完全忘记了梦中所见,更是惊异的发现自己竟然身在终南山楼观台之上。
周围皆是生面孔,自小服侍他的婢女内侍奶妈则一概不见踪影,而自己被金吾卫严密监视。七岁的李阐到底还是个孩子,他在白天强撑着不动声色,只敢在夜里蒙着被子痛哭。半个月后他在回京路上接到受封的旨意,随同而来的,还有自己母妃的噩耗。
更是在那一日,他才知道自己当日所有的随侍在半月前已经悉数被处以极刑,很显然,有人想他们口中得到些什么。
这件事成为李阐心中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,他一直想弄明白那夜在大明宫内,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作为独活之人,他很难不将这一切的错归究在自己身上。他想找到答案,但宫中老人讳莫如深,他父皇更是直到驾崩都未再召见过他。
自从他的哥哥一个又一个的登上皇位,这个在宫中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渐渐露出了冰山一角,李阐在拼凑与还原出真相后已经无力愤怒,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哀。
不过两百年前,杨家最后一任皇帝被近臣先鸠后缢,惨死于含凉殿前。死前以布为席,焚香拜佛,只望来生不复生于帝王家。讽刺的是,对于夺了杨家天下的李氏大部分皇族来说,横死前最后的心愿大抵也是如此罢了。那个朝南而尊的宝座之是用多少白骨堆砌起来的,没人能数清。更有人为了这个位置,不惜摒弃父子纲常,兄弟人伦,更有数不清的人为之陪葬。他突然明白了曾经在大明宫中服侍过自己父亲的老奴对他说过的话,执念太过如结网自缚,终归要伤人伤己。
然而李阐早已顾不得这许多,他今日所处境地,与十五年前又有何不同?他如今反而想问,为什么偏偏是他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李阐看向白帝,眉目间尽是痛苦的神色,“为什么要救我?”
他的父亲与宦官合谋毒死了他的祖父,坐上了大唐的皇位。这本应该是个秘密,但李阐那夜梦魇,口中所说的“胡话”却正戳中他父皇心中隐秘。宫人皆数遭难,母妃不惜自戕以求保他一命,这一切在李阐领悟到真相后全都变成他身上卸不掉的重压,他花了几年的时间开解自己,然而一场长安血案,又将这一切痛苦翻倍诸加于己身,既然求死不得,他也只能伴着这些痛苦而生,但难免想要问一问眼前的神仙,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。
白帝将手中的麻团放在桌上,定睛看了看他,转身便走。李阐看着他走到院中,背对着他不知道在等什么,过了良久,李阐突然领悟了他的意思,起身跟了上去。
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