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前大展身手,却开口就背不出头一句课文的学生。
真是个较真得容不下一丝疑问的道士。韩蝉在心里感叹。
这成了鬼魅的新乐趣。尤其是下大雨的日子里,他搬一把青绿锃亮的老旧竹椅大大咧咧坐在店中,杏仁捧着茶盏,山楂为他捶腿。韩蝉半阖着眼,闻见空气里湿嗒嗒的雨水气息,闲闲地看忙得一头热汗的傅长亭站在货架前冥思苦想的模样。
“道长,你脸上长蘑菇了。”指着他高高皱起的眉头,韩蝉笑得一脸无邪。
听见他的调笑,傅长亭揉一揉眉心,半转过身,手中举着一截短短的白色小棍:“这是指骨,谁的?”
难道你又疑心我吃人?心中想着。韩蝉不笑了,身躯后仰,像是要把整个身子完全陷进竹椅里,压得椅背“吱吱”作响:“我的。”
张开手,残缺的手指再不能抚琴弄箫,也罢,原先他就不好这个:“人死总要落个全尸,不是吗?”
傅长亭手中一沉,惨白的指骨忽然变得沉甸甸的:“为什么在这儿?”
没有用绢布包裹,没有以锦盒盛放,更没有挖地三尺深深埋葬。这样的东西,居然就这般随手塞进盒子里,丢到货架上,同浩如烟海的杂物混在一起,放在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里。
“因为它也没用了。”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中所想,韩蝉看了看门外渐收的大雨,站起身,向内室走去,“既然是没用的东西,就不需要费心。”
他浅笑,他又皱眉,眉心蹙得深刻,把一张原就端肃的面孔绷得更阴沉。擦肩而过时,傅长亭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袖,韩蝉愕然回头。屋外下着雨,傅长亭的声音如夏季的雨水般清冽却又掺杂着一分暖意:“好好收着。”
这道士,总喜欢硬塞东西。每每都是强抓着手,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手心里送,不给半点推却的余地。
说完话,他再度转身,弯下腰,一板一眼把架上长短不一的盒子一一取下,打开,擦拭,又合拢,偏头思索一阵,端端正正放置到更合适的位置。一旦落手,他绝不游移,从未见他将已经归纳的物品再放置第二次。道士不爱说话,阴阴的天色下,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水光描摹得更显俊朗。原先以为,他师父金云子已经够寡淡了,没曾想,居然还能让他找见一个比他更无趣的弟子。
韩蝉不可奈何地看着手里的木盒,那里头存放着他的骸骨,他曾存活于世的唯一证据。视线下落,瞟到了腕上的珠链。
傅长亭给的木珠链终究还是戴在了他的手上。平日里没有察觉,这面目清俊的道士其实也长得健硕,在他腕上刚好适宜的链子,悬在韩蝉腕上就足足多了两颗珠子的尺寸。韩蝉不知不觉多了个习惯,无事时总爱用左手将它自掌根起,缓缓捋到臂上,反复揉搓碾压。
手中的盒子是温温的,腕上的链子也是。不止如此,甚至木架上由他经手放置的货品、门下日日被他的道冠撞响的铜铃、账台上还余着半碗茶汤的茶盏……整个小小的店铺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气息,不再暗淡颓靡,而是井然有序,在雨后清爽的微风中,散发出淡淡的光芒。即使是这光,也是温暖的,如同他贴着他掌心的手。
这道士,整理的不是他的店,而是,他的心。
(七)下
这道士,整理的不是他的店,而是,他的心。
“我不愿轮回。”拉起那道日日罩在眼前的门帘,韩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,脚步凝固在了门前,“因为人世太苦。”
背后的傅长亭倏然停住了手,挺起身,转过头来看他。
韩蝉迟迟没有回头,一径望着房中那扇小小的格窗出神。这些天来,时常透过缝隙偷看外头的他,间或撞上他的眼。傅长亭的眼中总透着几分深沉,幽幽的,只一眼就看进了他的心。他在为他惋惜。韩蝉甚至能从他无悲无喜的冷峻面容中找出一丝怜悯。他,傅长亭,紫阳真君转世,誓要收尽天下异族的冷面道者却在可怜他,一个游荡于人间的孤魂野鬼。
木道士,世人妄说你铁石心肠,却原来,这般柔情似水。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翘,鬼魅却笑不出来,他知道他在看他。这道士最可恨的就是他静静望来的目光,木雕石刻的明明来勾一勾嘴角都嫌费力气,这无声无息的目光却每每都能从他心中挖出最隐藏最深的秘密,一如在如山的杂物中,他却轻而易举就能翻出他的断指:“轮回转世又能如何?生老病死,爱恨别离,何曾不是苦?贪嗔痴妄,悲哀怨憎,又有何乐趣?已经苦过一世,何必自找烦恼再去苦生生世世?”
生而为人,挨饿受冻是苦;生而为物,日晒雨淋是苦。总为草芥,为人碾,由人踏,何尝不是苦?哪怕积德九世,日日行善,一朝天异象,呱呱坠地,生而为天子。凌然万万人之上,坐拥九万里山河。后宫佳丽如云,手中权势极天。勾心斗角,尔虞我诈,走一条鲜血淋漓的帝王路。殚精竭虑,鞠躬尽瘁,做一朝青天朗朗的圣明君。可有一日真心欢喜,可有一时真正潇洒?双眼一闭,不过坟前一抔黄土,墓前一捧衰草。奈何桥上,一碗孟婆汤尽数喝下,茫茫然,轮回又是一世,不过是将前尘往事再过一遍,悲欢离合,喜怒哀怨,这般一遍遍重复再来,委屈终究满腹辛酸,背叛依旧痛彻心扉,又能更改什么?
“轮回往复,阳寿到头终究难免一死。生生世世,死死生生,总有魂飞魄散之时,何苦把自己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