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,解下腰间水袋,蹲在小童面前。
他努力克制着手抖,先用净水清洗了小童掌心的灰尘和血迹,然后轻轻撒上金创药,再用布巾小心翼翼地包好。
曾经初夏湖边,他也是这样对那个人的。
这、这父子俩……就是这般不让人省心。
终于念出禁忌之言,司幽仿佛突然拔/出了扎在心头足足三年的利刃,又疼痛、又爽快。
面前的小童紧闭双眼绷着嘴唇,作大义凛然的忍痛之状,他两腮的肉本来就多,这下更是挤得鼓了出来,可爱极了。
司幽安慰地笑了,将手搭上小童的肩,一股不似初春的踏实暖意从掌心传来。
“好了,药上完了,不痛了。”
小童这才睁开眼,新奇地翻看着包扎好的手掌,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大将军,双眼不停眨巴。
司幽又忍不住双手环住小童的身体,“你怎么一人在此?你的家人呢?”
“嗯……我爹爹有事,让我出来玩。”
司幽一愣,“你经常一个人玩么?”
“嗯。”小童点点头,“还有……”
他本要说还有虎将军,但司幽根本没来得及听后面的,就成功地被气到了。
这三年来天各一方,他本以为能勉强以理智度日,但结果却是被伤痛折磨得极为脆弱而焦躁。
但凡遇到与那傻书生有关的事,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甚至牵强的关联,他就会立刻沮丧或动怒。故而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:“你爹爹是怎么做爹爹的?他不怕你出事吗?他平时都不管你不陪你吗?!”
小童被吓到了,张嘴愣了片刻,然后突然反应过来,双手将司幽一推,双拳攥起,一副要决斗的模样,瞪着眼睛道:“不许你凶我爹爹!我爹爹可好了!”
司幽一阵恍惚,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,有心说几句好话哄哄孩子,小童却不依了,生气地哼了一声,再冲他一吐舌头,转身跑了。
他这一动,原本藏在领口下的挂链甩了出来,红色平安富贵绳上挂的不是真金白银长命锁,而是一小片栩栩如生的鸳鸯钺木雕。
司幽抬起左腕,那里静静躺着一个一模一样的。
他痛苦地仰起脸,一滴泪顺着面庞滑下,落在草地里。
司幽此来云潭镇城,相当于朝廷钦差,镇城衙门全数出动迎接。
边陲百姓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官,又是传说中名声赫赫的美人将军,便都拥到城门口看热闹,一时间万人空巷,排场盛大。
顾重明也在人群中。
他不能出城,便只叫孩子趁人少的时候去城外,想着让父子俩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,也算遂了心愿。至于自己,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见,然而数度犹豫,仍是随着人潮来了。
但他与旁人不同,他没有争抢着上前,而是抱着小虎缩在角落,从面前动来动去的脑袋间隙里,偷偷望一望那朝思暮想的身影。
六年前,他第一次看见司幽的时候,也是这般情景。
跨于马上的司幽挺拔潇洒,周围再多欢声雷动,皆是陪衬与背景。
顾重明在人群中踮起脚,再一次看得眼睛都痛了,最后实在无法坚持,抱着小虎走到街巷僻静处坐下,红着眼眶给小虎顺毛,“虎将军,你说大幽发觉我们了吗?他那么厉害,应该能发觉吧。”
顾重明声音发抖,“我又想他发觉,又不想。他虽然来了,但终究是要走的。可我不能走……我已经狠狠地伤过他一次了,我不能再伤害他了。”
小虎躺在顾重明手臂里抖毛,时而拿头拱一拱他,似乎也觉得他可怜。
云潭镇城地处南境,潮湿寒凉,当夜下起微雨,百姓们早早地关了店铺和屋门,躲回被窝暖和去。
司幽换上便服,披上连帽氅,独自行遍城内街巷——
每至一处,他都会将地势地形亲自摸一边,这是他多年行军打仗的习惯。
时交二更,夜雨淅沥,除更夫提灯转悠之外,路面上已然看不到行人,唯有店铺隔三差五地亮着晕黄的灯。
突然一阵醇厚香气,司幽辨认了一下,是前方一家掩着厚油布门帘、窗口冒出腾腾热气的粥铺,那家常味道令司幽一时恍惚。
不似北境多年长天孤月争勇斗胜,不似京中一载几乎敖干他所有心血,眼前此地,他难得地放空,难得地平静,难得地享受,似真又似幻。
他长身立于雨中,停下脚步伸出手,修长的指尖碰上冰凉的雨滴,雨滴怦然散开,扰得视线一片模糊。
片刻后,模糊的画面缓缓聚拢,一个人影从街巷深处的雨帘后走来。
皂色靴、墨蓝文生袍、原色油纸伞。
手上提着食盒,面容被伞遮了大半,只有圆白的下巴和清淡的唇瓣可见。
司幽下意识上前,那身影毫不退避也向他走来,伞下的面庞一点点展现。
二人停在一步之处,夜幕雨夜中,一个从兜帽下微微垂眸,一个轻轻向上扬伞。br 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