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氏的身体不好,所以他们的车队路上走走停停,回去这一路上花的时间比来时还长。病人最怕吵,在车里不方便讲课,任卿就抓紧晚上的时间,从《大学》讲到《中庸》,不管这么大的孩子能不能真的理解,连原文带译注硬灌一段,然后让徐绍庭自己回去背记。
至于郑卫让他教的武道——他这个弟子还没从师父身上学到过,又怎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?干脆还是不要耽搁徐绍庭,让他在入武道时就走上歧途的好。德行才是君子立身之本,武道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,还是等郑大宗师有时间自己替他开蒙吧。
他白天考较徐绍庭背书,郑氏听着,脸上渐渐泛起了笑容,费力地抬起头对着他说:“郎君肯教阿继经书,也是他的福分。这孩子都是被我这个无知的母亲害了,若我当初没有行差踏错,他也不会跟我吃这么多年苦。”
说罢又转头叮嘱徐绍庭:“舅父和师兄教你的都是好的,你都要认真地学,将来修身养德,不要像我一样……被人看不起……”
她只说了这么几句就气喘吁吁,脸色青黄,憔悴得让人不忍卒睹。徐绍庭连忙保证会听她的话,任卿也起身施了一礼,十分郑重地答应她:“阿继也是我师弟,以后我自然会引导他克己复礼,做一个品性清白无暇的贤人。”
郑卫本还想让他教徐绍庭锻体口诀,但听到妹妹的意思,也就默然,放手让徒弟随便教了。
直到两个月之后,他们才回到了关山武学院。
这座前书院座落在群山之间,正在一座山壁环抱中,方圆有百十亩大小,从正堂到抱厦共分为十几间武室,可供师徒授课,也能让弟子们静心揣摩锻体法诀和招式。
外面院落的青石地面也被修整得平坦如镜,一棵树也不留,越是寒冬凛月或是炎炎夏日就越难熬,也越能磨炼武者的毅力。能耐得下心困在斗室中研究武道,狠得下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,才能在武学一道上有所进境。
书院的山门就建在一条高峻狭窄的山路上,沿着山崖蜿蜒回环,每一阶都有小腿高。而且这条山路极窄,只有一面贴着山壁,走起来处处险况。中间还有一道夹梁是完全悬在空中的,是由郑卫以武学大宗师之力切石壁为梯,架在一高一低的山壁间,身心稍有动摇就要滚落下去。
不仅是普通人绝难上山,就是入了武道之人走上这么一趟,精神和身体也都要绷到极致,更不必提上山之后还要在凛冽山风间锻体了。
当然,郑卫自己回山时是不会走这趟路的。他们乘着角驳车直接落到了书院所在山峰顶上的精致宅邸中,郑卫抱着妹妹回了正房,任卿和徐绍庭则在侍女的引领之下住到了旁边一座小院里。
这座房子远比不上任氏的精美宽敞,可是因为建在深山中,就多了许多自然趣味。无论是房前房后的大树还是园中不知名的花朵,都有种疏疏落落的天然之致。山风穿过庭院和门窗,给他们两人住的小屋里送来一股清爽的草木芳馨,比西域传来的高级香料更沁人心脾。
唯一的缺点就是房里得住两个人。郑卫怕两个孩子夜里害怕,也不想让任卿像在家时一样长于妇人之手,特地安排他们同住一间,这样每日同进同出、互相照应,也省得大人担心了。
徐绍庭倒是习惯了两人同住,小脸上挂着几分安心的笑容,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床头柳筐里,然后帮忙收拾任卿的行李。他个子虽小,干活却十分利落,忙前忙后地跟着仆人搬东西,小小的身影忽东忽西,额上不一会儿就挂了汗珠。
任卿看着十分碍眼,一把把他揪到身边教训道:“你不必做这种仆役的事,静心坐下来跟我读书。”
男孩子不能每天囿于房舍之内,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而是该立下鹏程之志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——除了造反以外,志向越大越好。
而且之前在路上不方便,才只空口给他讲些典籍,现在已经回到书院了,写字这一项也该提上日程了。
这间偏房里也有书案和纸笔,下面铺着精美的卷云文草席,坐上去既清凉又柔软。现在已经是五月间望六月的天气,打开东窗之后坐在书安后,只觉清风徐来,正好静心读书写字。
他让徐绍庭坐在自己肩左,然后铺开一张白纸,研好半池墨汁,提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“徐”字:“这就是你的姓氏,徐家是益州郡望,源自帝颛顼玄孙伯益之子若木。本朝真宗时曾出过一位左都御史徐谦,前朝……”
这个世界还有前朝吗?任卿不大确定,也就不敢再往前数,而是把笔塞进了徐绍庭手中,让他模仿着自己的笔迹写出来。但这个字在初学者写来有些复杂,徐绍庭努力回忆着他刚才的握笔、运笔方法,盯着那个“徐”字努力摹写,笔画却像是毛毛虫爬成的,当中涂得一团黑,弯弯曲曲极难看。
男孩脸上发红,握着笔的手直往身后藏,甚至恨不得把这字也藏住了。任卿却不管他写得好不好,直盯着他写了大大小小十个徐字,才伸出手去,握着他的手指,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掰到了正确的位置。
徐绍庭虽然已经满了五岁,个子却还不如一般四岁的孩子高,又单薄枯瘦。任卿一伸手便将他半个身子都拉到了怀里,然后握着他的手一撇一捺地写了起来。他的鼻端充满了淡淡的兰香,半个身子都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,右手被人牵着在纸上游走,一笔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