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知北说是,他就姑且答应着是,然后莫名感到一丝安慰。时至如今,他自然早已经没什么求取功名的念头,但对读书人却难免总有些异样的想多看几眼的意思。
不是羡慕,也不是妒忌,他在这条街上看见的什么人都有,什么样的官儿也都有,令他异样的不是读书人里功成名就的那些,也不是酸苦骨鲠的那些,那些人叫他看了觉得自己经商好,否则变成那样怪可惜的,但赵知北唯独不一样,赵知北得是……
他让人怜惜,是新鲜出炉子,热腾腾地往外冒着蒸汽,白嫩又温软,这天下无双的第一口,不能叫别人咬了去。
赵知北往嘴里夹了一口菜。他在走神,没拿住,啪嗒一声掉了,溅起一滴汤来,沾在面颊上。他自己也知道,看看桌面又悄悄看了看燕霜,不禁大为窘迫。
“别动。”
燕霜对他说道。赵知北这时候因为窘迫反而听话,便真的动也没动,由着燕霜伸出手来,往他脸上轻轻摸了一把,抹掉了那滴污渍,才自己用帕子擦了手。
“哎,你——”
赵知北在那瞬间战栗了一下,但忍住了没动,然后又接着去吃。一顿饭吃得快,分别的时间转眼就到,燕霜直到他走了才想起来,又急急忙忙地追出去。
他大声喊,于是赵知北转过身来看他,在那唯一一盏还点着的灯笼下头回头笑:“什么事?”
“我……我忘记了,做了新花样的点心,那明天再给你吃?”
燕霜说。
“明天就明天,”赵知北有些无奈,但还是开心的,扑哧笑了一声问他,“明天来的时候我不就知道了,还用得着追出来提前说一句?”
“哎……”
这回反倒轮到燕霜窘迫了。
但燕霜没想到的是,赵知北第二天没来。
他第二天没来,第三天也没有;第四天是朝廷休沐,百官都不来,燕霜好不容易沉住了气,可第五天早上还是没看见赵知北的影子。
他新做的红豆点心还是只做了一份,赵知北没吃到,他就也没心思先提前拿出来卖,店小二在身后看着他把碗扣住,忍不住撇撇嘴道:“掌柜的非要得了赵翰林的首肯才信这个好吃吗?”
燕霜笑:“哪有,只是我说给人家了——”
小二不以为然:“掌柜的实在忍不住,去找他不就好了?”
“我都不知道他在哪,也许是不想来了呢?”燕霜说着,自己也担心起来,又犹豫道,“可是他这几天早晨也没来……”
想到这里,燕霜再忍不住,把给客人递钱的手往回收了收:“周先生安好。”
周主事抬了抬眼:“掌柜的?”
“周先生知不知道,从前总跟你前后脚过来的那位赵翰林,他去哪了?”
周主事有些警惕地看他,犹豫了一下才说道:“他请了病休,这几日都没来点卯。”
燕霜一听有点急:“那他住哪里?”
周主事跟赵知北是同年考中的进士,两个人算得比较亲厚,这会被问到,还是多问了几句:“掌柜的什么事找他?”
燕霜愣了一愣,一句“我是他的朋友”没说出口又吞了回去。赵知北不一定愿意让自己这个朋友变成众所周知,周主事也未必愿意承认自己跟他成了一样的,都是“赵翰林的朋友”。他改口道:“上回他来小店买东西,把自己的书落在这里了,我给他送回去。”
“那我给他拿回去。”周主事道,“省得掌柜的麻烦。”
燕霜没想到这一出,情急之下脱口编道:“他还欠小店的账呢,我得讨去。”
周主事来了兴致:“多少,我替他还不成?”
燕霜被逼无奈:“承蒙赵翰林看得起,有时候也教我读几句书,应当算有师生之分,哪有先生病了,做学生的不去看望的道理。”
他说完,低头去给下一位客人包点心,手里动作麻利,就是不乐意抬头。燕霜平时脸皮厚得很,不然也做不成生意,唯独在赵知北这件事上格外羞于见人。
“行,掌柜的倒是个有心之人。”
周主事这么说了,见燕霜有些好奇地抬头瞧他,解释道:“他没少跟同僚提过你的店,说掌柜的待人好,卖的东西也不坏,叫我们多去照顾你生意。”
读书人,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有些致君尧舜之类的大梦,过后入了朝廷,待得久了,也就消磨得疲惫,甚至觉得厌烦。只不过有些人是真的倦了,另一些人是嘴里说着倦了,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往前跳——赵知北的老师秦理就是这么个人。
秦理生平不大会来事,所幸还比较会办事。还是先帝励精图治宽宏大量,才把他从窝了十几年的礼部侍郎位子上一路提拔到首辅,说起来赵知北还是他手里过的最后一波学生。他年纪大了,按理说过不得几年也就该回乡致仕,这会正应该好好和几年稀泥等着乞骸骨的折子批下来,有事没事的写几首田园诗为宜,可是他偏不。他跟以往一样,遇见事了就要说,不仅要说还要做,前脚说着要还乡,后脚就跟刚即位没一年的皇帝玩上了连篇累牍。
说得好听了是心系朝廷,不好听就是恋栈不去——赵知北听人说过这话,听了不怎么高兴,竟也还一直记着。
赵知北猜不透皇帝的心思。
但说实在的他也不太想猜,至少现在是。
外头天气凉了,屋里也跟着凉。他这里除了自己就只有个书童,是他那个故去的乳母的儿子,年纪还不大,过来烧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