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父那头沈凉生说一半留一半,只告诉他是喉咙长了个小瘤子,切掉就好了。可沈父又不傻,心里多少已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儿。
沈克辰虽然近年胆子小了,但早年也算是走过风浪的人,事到临头反倒镇静下来,平心静气地接受了手术方案,下意乐观地认为还是很有治愈希望的。
沈凉生多方打听了下,最后花大价钱从上海请了一位美国医师主刀,手术结果基本令人满意。病情似得到了控制,沈克辰暗暗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开刀后的j-i,ng神头也十分不错。
这年十二月北平成立了个“中华民国临时政府”,在天津设了天津市公署,治安维持会便随之解散了。小早川依然想说服沈凉生参政为自己做事,但沈凉生那时正忙着给沈父联络手术的事儿,先推说自己没心情谈这个,之后又说等沈父身体更好一些再谈,拖来拖去拖到了转年二月,结果还是不了了之。
不过沈凉生这话也不全是托辞--按理说沈父这一病,他离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又近了几分,只是心里却半点觉不出高兴的意思。
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可原来眼看着人半条腿迈进鬼门关,沈凉生候在手术室外头,脑中来来回回想的却不是沈克辰早年怎么亏待他,而是后来他对他怎么样好。
三月又是春天,万物复苏,沈父的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。这回大夫不敢再建议二次手术,沈克辰的身体也禁不住再动刀,只能拿药吊着,往后就是活一天算一天。
病房条件再好也不如家里,于是四月沈父还是出了院,请了两个陪床看护,又请路易斯每天都过来看看情况。沈凉生跟着搬回了老公馆,他大哥也每日过来打一晃,至于是真孝顺还是为着分家做打算,只有他本人最清楚。
沈克辰知道自己不好了,可也不敢想这是报应--他是笃信还有来世的,倘若这是报应,那到了下头不还是得继续受罪。沈凉生揣摩到他的心思,花钱请了位“佛法j-i,ng深的大师”给他讲经,字字句句都是开解的话,就差明言允诺他下辈子准能投个好胎继续享福。
四月中沈父趁着自己还清醒,不放心单找律师,又打老家请了公亲上津,这就是要交待后事了。沈凉生的大哥光长岁数不长脑子,旁敲侧击地去打听沈父的遗嘱,沈凉生反倒不动声色,心说那都是对老爷子忠心耿耿的人,要有空子可钻我早下手了,还能轮的到你?
结果不出所料,他大哥前脚打听,后脚沈父便知道了,气得直拍床,却因没力气拍也拍不响,又因着喉咙的病骂不了人,最后一口一口地倒凉气,路易斯赶紧给他打了镇静药,确定人无事后才离开。
沈父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,睁眼时模模糊糊看见床边坐了个人,那样的侧影是他最喜欢看的,便悉悉索索地摸索到那人的手,勉力嘶声叫了句:“……珍珍。”
沈凉生坐在床边,感觉到沈父握住自己的手,但没大听清他的话,低头轻问了一句:“您说什么?”
沈父却又不出声了,望着沈凉生慢慢摇了摇头,突地流下泪来。而后默默闭上眼,似是j-i,ng神不济,重又睡了过去。
沈凉生已经两天没去公司,今天说什么得过去一趟,于是看了沈父几分钟,叫看护进来守着人,自己走出房门,边往楼下走边点了支烟。
楼梯下到一半,沈凉生却蓦地站住了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父刚说了什么--他发现自己竟然几乎忘了,他的母亲中文名字中是有一个“珍”字的。
那刻沈凉生终于承认自己觉得孤独--他生命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,他认为他不在乎,不在乎到几乎忘了自己母亲的名字。
或许有日他真能够忘记他们所有人的名字,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。然而这刻沈凉生却发现自己害怕了,在这间幽幽的、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宅子里,害怕有朝一日脑中变得一片空茫。
他站在楼梯上默默吸完一支烟,有一瞬想就这样开车去找一个人,只为告诉他,他想念他。
但终归最后只开车去了公司,傍晚回老公馆前绕去了剑桥道那头,从书房里把那本《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》带了出来,那是他唯一保存的关于母亲的遗物。
--如果非要从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中挑一个来想念,他决定选他的母亲。
这晚沈凉生把那本有些年头的英文诗集放在床头,睡前随意翻到一页,一首一首读下去,在某一首的结尾停了下来,来回看了两遍,默然合上书册,合死那些唤起了与母亲无关的回忆的字句。
“可是我向你看。
我看见了爱,还看到了爱的结局。
听到记忆外层一片寂寥。
就像从千层万丈之上向下眺望。
只见滚滚浪涛尽流向海。“
六月末,沈父油尽灯枯,终于撒手人寰。讣告在报上登了出来,秦敬自然也看到了,攥着报纸坐了半晌,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:是你要与他划清关系的,你不能再去找他。
小刘也看到了讣告,当晚去找了秦敬,并没提这码事,只带了些饭菜过去,口中埋怨他道:“你这天天都瞎忙什么呢,老说没空过来吃饭,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