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昔种种在他眼前闪现,幼年家境殷实,父祖都有武勋,祖父教授他骑射,父亲教他读兵书,少年时父亲被吕洪的亲信诬陷,家中遭受大难,成年男子皆死,孩童女眷沦为贱奴,在福王太傅府上,之后福王太傅因福王谋逆而获罪,奴仆被抄没,又被分入东宫……
如今他的机会终于来了,天下间唯有陛下敢用他,唯有陛下能让他的夙愿达成。这些年里他已经想得很清楚,将纵马惊太子妃、被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处置一事仔仔细细想过千万遍,陛下可以将他踩入尘埃,也能将他捧上青云,他只能施展浑身解术求得陛下青眼。
这苍白瘦削的年轻人一身军士青袍,衣袍上尘土点点,一步步走到台下,一个宫监奔下来传话,持戟的卫军以戟撞地应和,齐齐让出一条通道。他看见楚国赤凤军旗在风中招展,一面,两面,直至二十四面,卫军让道,垂拱司护卫按剑退让,两行侍女推开屏风,地上一盘盘黄金堆有小半人高。那些耀眼金光,粲然雀羽,没能晃花他的眼,反倒在方寿年仰视萧尚醴之时,双眼如同被灼伤。黄金翠羽,都抵不上那位陛下容光之烈,教人不能直视。
苏辞上前道:“登台者何人?”
那人下拜道:“下军左将军王贽麾下治粟都尉之下兵吏方寿年,拜见陛下。”
萧尚醴道:“区区治粟都尉下一个兵吏,凭何登台。”方寿年喉中一咽,在八月犹如回到近十年前的某一日,周身寒冷,唯有胸中热血翻腾,当时陛下问他“你能为孤做什么?一群小童,尚不足以为一人敌。”他那时回禀的话这些年来反复回想,犹如被烙在胸膛上,他道:“我不能为十人敌、百人敌,却能为十万人敌、百万人敌。陛下明鉴。”
一问一答,似曾相识。大器是否将成于今日?萧尚醴有问,他便俯首奏答,十年间他已经将几国局势成千上万次想过,地形国情军情无不烂熟于胸。直到萧尚醴道:“你可知你登台之后面临的是什么?”
方寿年再行一礼,眼中几乎落泪,道:“无论是什么,我只求母亲姐妹毕生荣华富贵,自己建功立业,留千秋之名。”
萧尚醴道:“取兵符,取剑。”他声音本就是天子的平缓庄重,语罢自有传旨太监高声道:“陛下赐方寿年兵符、剑。”两名侍女,一人捧符盒,一人捧剑,恭谨垂首上前。萧尚醴道:“寡人于今拜尔为龙襄将军,兵符为凭,领左右两军,号令二十万众。”
传旨太监道:“陛下拜方寿年为龙襄将军,兵符为凭,领左右两军,号令二十万众。”台下千万人悉数耳闻。
盒中装有半枚兵符,另一侍女双手捧剑,剑上有铭文“明光”。萧尚醴端坐台上,神色不曾稍动,犹如一尊玉像,道:“此剑名为‘明光’,是昔日梁国诸侯佩剑。寡人于今赐你,两军之中,不从军令者,斩。”
传旨太监又通传:“陛下赐方寿年‘明光’剑,两军之中,不从军令者,斩。”
方寿年浑身战栗,高举兵符宝剑叩拜。他不敢抬头,却只听国君独有的双佩撞击响动,有人起身,每一步都有章法,犹如以尺衡量,轻轻的步履声近在耳边,他越发低头,以额贴地,身体禁不住颤抖。只感觉萧尚醴纤长的五指按住他手臂,用力之剧,隔着衣袍掐入肉中,寒冷刺骨,在他头顶缓声说:“你母亲姐妹的荣华富贵,寡人许了;你的千秋之名,寡人也许了。今日‘楚帝黄金台上千金拜将’,寡人与你,都将因此名留千古。但这名是叫后人耻笑的污名还是叫人艳羡畏惧的威名,都在于你。”
由兵士拜将军,他若能一战成名,封侯封王,便是留佳话。若是纸上谈兵,临阵失利,就是留一则楚帝与龙襄将军身败名裂的笑话。
方寿年咬牙道:“末将……必不负陛下。”
第93章
八月下旬,大举攻越已成定局,骠骑大将军吕洪上书荐下属韦履为攻越副将。萧尚醴的双眸在那奏疏上略定了一定,半是嘲讽半是冷淡。
那一日午膳照例在皇后的延庆宫,帝后二人都是宫廷中学出的礼仪,食不言寝不语,田弥弥口角含笑,萧尚醴也带淡淡笑意,一贯相敬如宾。午膳过,萧尚醴道:“酬儿、醍儿留下。”
英川王世子萧酬与被皇后收为义子的萧醍心中皆是一凛,答道:“是。”
田弥弥细看萧尚醴与萧酬萧醍神色,一手牵着萧酬,一手牵住萧醍,笑嗔道:“陛下是要考较这两个孩子?若是如此,臣妾有话在先,既将他们放在延庆宫,教养他们就是臣妾的指责。若考得不好,陛下问罪于臣妾就是;若侥幸考得好,臣妾要替这两个孩子向陛下讨赏。”
萧尚醴这才看向二子,萧酬今年已经十岁,英挺俊美,眉浓如墨,兼之习弓习射,身量如十三、四岁一般,挺拔如溪畔绿杨。萧醍年方七岁,眉目不如萧酬英气,肤色如牛乳,瞳仁乌黑水润,已经看得到十年后的秀美风姿。
萧尚醴看在眼里,只觉萧醍虽是阿兄的儿子,但与阿兄相似仅得三分,更像生母,未免令人不悦。若是萧酬与萧醍能合二为一,倒是能做他的儿子。但他眸光一动,又想到即使此二子合二为一,也定然远远不如逾郎与我的儿子。
思及他与乐逾已有子嗣,容貌像他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