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沈,”老吴早年叫沈凉生“沈先生”,如今却也换了称呼,全是一副长辈口吻,“我认为你这个决定做得对,”顿了顿,因着没有外人,索x_i,ng敞开天窗说亮话,“舍得舍得,有舍才有得,你是个聪明人,咱们国家的政策也是开明的,你尽管放心,再者我把话撂在这儿,无论你们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说,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解决。”
老吴说舍得,沈凉生也很舍得,只想着事不宜迟,趁着公私合营的这股风向,麻利地把事情办了,收效确也同预计的差不离,组织上非但没有为难他,反而提出了表彰。
不过便是主动认捐,却也不是把全副家底都捐了出去--组织上并非要把个人私产全部收归公有,只是茂根大楼这层公寓,因为整座大楼都被和沈凉生一般心思的持有者捐献给了国家,他们自然也是不能留的。
搬家前秦敬默默地收拾东西--最近他都是这副蔫声不语的态度,沈凉生知道他在想什么,却也没抢先挑明,总觉着自己先挑明了,他怕是会更难受。
“沈……”东西收拾到最后,秦敬终究忍不住,开口时嗓子有些哑,低头闷闷咳嗽了两声。
“你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没归置的,”沈凉生淡声打断他,见秦敬不动地方,又补了一句,“倒是去啊。”
秦敬闻言还真转身去了厨房,可眼见也没什么再能归置的,便似失了魂一样站在当地,站了一会儿,手突然抖得厉害。
“秦敬,”他听到沈凉生叫他,顿了顿才转过身,见到沈凉生立在厨房门口,还是惯常那副挺拔的姿态,口中的问话也很平淡,“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么?”
“……”
沈凉生属狗,一九一零生人,如今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,而他们是一九三六年遇见的,刨去中间互不相见的两年,在一起也终于超过十年了。
“秦敬,”沈凉生并未走近他,只是立在那儿,一字一句地问他,“四十不惑,你觉着我还在乎什么?”
有些话年轻时怎么r_ou_麻怎么说,可到了这岁数儿,终是不会再说了。沈凉生只带着秦敬搬到西小埝那套小公寓里安顿下来,把日子一天天地好好过了下去。五二年国家开展“五反运动”,不少解放前的资本家受到了牵连,沈凉生却因当年受过表彰,这两年也只老老实实地开饭庄,该缴的税一分都没少缴,被头一批定x_i,ng为“模范守法经营户”,并未吃什么苦头。
秦敬那头因着老吴的安排,被调到河北区一所新成立的小学任副校长--老吴本想让他做校长,但秦敬坚决推辞了,只道自己教了半辈子的书,除了教书也不会干别的,主持不了行政工作,便连这个副校长也只是挂个名,实则还在带班上课。
“小秦,咱这棋都下了两盘儿了,小沈什么时候过来?”
“快了吧,应该在路上了。”
老吴家里只有两个女儿,大的早嫁了出去,小的当年跟着部队做医护员,后来不幸牺牲了,这几年跟他们常来常往,几是把他们当半个儿子看,总想趁着自己还没退,为他们把往后的日子铺垫铺垫。
五反运动结束了,沈凉生虽说平安无事,但到底成分在那儿摆着,老吴认为私营不如公干,还是想找战友为他在国营厂子里安排个工作,国家也确实需要这方面的人才。
晚饭桌上老吴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说,沈凉生也没反对,只说劳您费心。老吴却道咱们谁都别说客气话,我这儿还觉着让你做个会计是大材小用了,可过日子还是稳当点儿好,在厂子里做总比自己开饭馆儿要来得放心。
因着秦敬在天纬路小学任教,老吴便将沈凉生安排去了第一毛纺织厂,也在小学附近,骑个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。
两人为了上班近些,便也换了住的地方,在天纬路上置了间小院儿,格局倒与秦敬早年住的院子差不多,大屋里外两间,还有个偏屋放些杂物。
秦敬怕沈凉生住久了公寓,改住平房不习惯,沈凉生却笑话他“事儿妈”,又问他:“以前跟你说过什么,还记着么?”
--那还是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。秦敬的心确是偏向共党,但又觉着中国人打中国人,死的也都是中国人,难免有些郁郁不乐,倘若打日本鬼子时是锐痛,此时便是闷痛,说都不好说。
沈凉生知道他是个死心眼的脾气,也懒得拿什么大道理说事儿,只道仗总有打完的时候,等到仗打完了,咱们就在城郊风景好的地方置个院子,我看蓟县那头就不错,没事儿养养花,养养j-i,不是挺好。
但解放后惩办地主的形势是让他们不敢往城外跑的,如今真有了个院子,j-i鸭养不得,花草总归能养活。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,却也五颜六色--草杜鹃,一串红,牵牛花,花草葱郁中还有棵院子里本就有的歪脖子枣树,令秦敬想起鲁迅先生的散文: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
“先不说这树就长在咱院子里,”沈凉生微蹙着眉打趣他,“你识识数行不行?另一株在哪儿呢?”
“你说这树长得这么难看,能结枣么?”秦敬不搭理他的话茬,嫌弃地看着那树,啧啧了两声。
“你再嫌它难看,它就真不结枣给你吃了。”沈凉生逗了他一句,同他一起站在树下,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粗糙的树皮。
“…